出了憲兵訓練中心,幾個兄弟被分配到現在已經改建成大安森林公園、台北新生南路的新南營房。此後便是在終日一成不變的勤務中度過,時而隨著部隊遷調,或有些記憶猶深的境遇,或有些無聊中作樂的回憶。
剛下部隊之初,隱約聽見過老兵們竊竊的交談,說是又有人要遭殃了。才剛經歷完訓練中心高壓的操練,魔鬼操都已經平安度過了,還有什麼可懼?當時心想,頂多天塌下來,大夥兒一起遭殃罷了。但才沒過多久,那些戲謔的話便也拋諸腦後,因為發現這裡不像訓練中心那樣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。
在隊本部裡,我最喜歡外勤接防的勤務,其一是可以讓我藉著特權進電影院看電影;其二我最喜歡去左營附近的私娼寮閒逛,笑看那些聽見喊憲兵來了、提著褲子滿街跑的阿兵哥,把掃興、捉弄人當作無聊的排遣。
有次,有幸被派往大學聯招會場巡邏,那是個有錢的單位,巡邏了兩天便給了我六百元。隔日連長叫我進辦公室,問我收到了多少錢?我怎敢撒謊,誠實上報後,連長只說辛苦了,兩百元讓我留著,四百元給弟兄們加菜。對於一名一個月僅三百多元薪餉的二等兵來說,兩百元也已經是發大財了。
我總以為經過了訓練中心的魔鬼訓練,便再無難事;然而,不論老天是否降予大任,勞其筋骨恐怕只是其中最為輕微的一種遭遇,在所經歷的人性和境遇下磨練心志,其苦復倍。
站衛兵是部隊裡例行的勤務。一次正輪到我站崗,要在營房後面的一處站衛兵,這裡沒有泥水砌成的堅固營牆,旁邊只圍著一層簡單的竹籬笆。於是那日我便看著一名廣東籍的老士官手裡拿著一塊骨頭靠近籬笆,很輕易的把籬笆撥開一個小縫,幾隻狗便靠了過來,貪婪的望著士官長手上的那塊骨頭,我還正想著這名士官長真是好心,還特地拿來骨頭餵食;可說時遲,那時快,狗頭剛一探入籬笆內,士官長便從背後抽出了一把菜刀,手起刀落,往狗頭上用力一砍,一聲慘叫後,就見到士官長拖著那隻瘦骨嶙峋的黑狗,得意洋洋的往廚房快步走去。
當下我只覺得想吐,心裡一陣酸麻,想起小時候媽媽總在屋簷下吊著的半曬乾的大蒜,或是所飼養的野放雞鴨,偶而部隊野戰行軍訓練過後,這些東西往往不翼而飛,現在,人在軍中,心裡終於有了答案。
但站衛兵也不盡然是苦悶難耐的勤務,猶記得次年部隊調往高雄六合二路一帶時,往往最不受歡迎、半夜十二點至兩點的班別,到了這裡反而變成大家搶著站的一班。這個班別在就寢後、還未睡熟就得起床,因此特別討人厭,但是在這一帶,對面就是個舞廳,隔壁大樓大多是舞小姐租下的,那時正是男性賀爾蒙分泌暢旺的年紀,站崗能看見養眼的舞小姐,運氣好還能看到活春宮,誰不想?
幾個月後,又再被調往高雄火車站分遣班,七、八個弟兄負責審核軍人購買火車票優待的業務。我們一起住在一棟三層樓的公寓,由一位人稱「大姊頭仔」、走路會搖屁股的老班長帶領。後來方知當初那些老兵會嘲弄新兵,有人要遭殃了;原來他喜歡半夜起來「摸哨」,也許是因為我長得比較陽剛的緣故,也成了受害者之一。
下部隊後,我的桃花運大開,有時一個禮拜天分成了上、下午班約會,還有一個過年放假三天,約會的女主角次次不同人。那名老班長知道我有女朋友後吃醋了,或罰衛兵或禁足,我的心情也因此大受影響。
一日在車站櫃台值勤,一名穿著帥氣、帶著墨鏡的空軍官校學生來申請車票,我向他要軍人補給證(軍人身分證),他卻回我:穿著這套軍服,為什麼還要補給證?我回道,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軍人?
而後這名軍校學生心不甘情不願的把補給證往桌上一丟,我的脾氣也上來了,頓時感覺自己的頭髮全豎了起來,請他進辦公室後,二話不說便把在憲訓中心學到的跆拳道全使了出來,他倉皇的跑出車站,遠遠見他滿臉是血,自己也感覺到手背一陣痛,低頭一看,拳頭上印著一個深深的、至今仍留在手背上齒痕。
下班回到駐地,只見大姐班長板著臉大聲喊著:「打好包,營部調你回去。」當下雖知道闖禍了,但是回到了營部才知道惹下的是大禍,聽說對方不巧正是官校校長的兒子,於是當晚我便直接被關進了禁閉室。
半夜,軍隊裡半裡政戰事務的幹事來探望我,告訴我可能要送軍法。聽完,我望著鐵欄外,一陣茫然,心想這輩子真的完了。一夜無眠,想了許多,也想起了八二三炮戰後的那段時間,一名堂兄當兵去了,猶記得他背著紅彩帶,紅彩帶上寫著盡忠報國等字樣,有天卻忽然有幾名軍人捧著一包東西找上伯母,告訴他:你兒子因公殉職了。除了心中悲戚,沒人敢再探問下文。聯想此事,家裡大概也不會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?就算知道了,在那個年代,除了不知所措、擔心外,也幫不上什麼忙,這下我可能真有當不完的兵了。
又過了幾日,弟兄們閒時來探班,也不敢託他們幫我通知家人,只能絕望的等待。直到一天夜裡,幹事又來了,而這回他帶了一些書,他說他看了我的憲兵日記,覺得我應該是有點東西的人,不應該這麼魯莽,不會送軍法了,讓我有機會多念一點書。
那一剎那,我終於相信鱷魚也會有眼淚。我永遠不會忘記他,成大畢業的預備軍官,姓名是吳xx,客家人,考上醫學院後曾去桃園拜訪過一次,此後便失聯了,在谷歌上也找不到相匹配的人。但他是我此生最大的貴人。
兩個禮拜禁閉後,軍方不再讓我出外勤,幹事幫我安排安全士官的位置,還給了我一堆書,在退伍的前半年,讓我再有機會思考未來,重拾書本,不再讓父母擔心。
那一拳,對不起那位無辜的出氣筒,若有機會一定會當面道歉,也很感念那名預官幹事。那一拳,也打醒了自己。回首,感謝那些在人生旅途上誠心幫助我的人;不如意時,那些阻礙在面前的人或事,也值得感謝,因為有他們,才讓我得以轉向在自己的路上更往前邁進。
一路輾轉,想到其中的一段插曲。當時剛下部隊不久,忽然受輔導長召見,還以為自己闖了什麼禍?進辦公室後,他和顏悅色的對我說:你表現不錯!要不要入黨(國民黨)?加入後可以送你去訓練班,兩個月後當教育班長,日子比較輕鬆,而且不用調外島。我心想這真是的好機會,反正我也沒什麼損失,於是便答應簽了字。結果直到兩年後退伍了,好像也沒有因此過得更順遂。
人生好似爬山,有蜿蜒的小道可以選擇,卻也有些必無可避的風景;身在山中,不知行過的路遙且遠,也不知道山頂近在咫尺;翻上了山的最高處,喘息間,才得見天地,往來原來都是必經之路,未來此一山還有彼一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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