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,小女兒返台過年,找到了一個可以回鄉的理由。回鄉的一路上,熟悉的景物勾起了兒時的回憶。
從嘉義下交流道穿過嘉義市,會通過市區與中埔鄉界的軍輝橋,那原來是一座雙向窄橋,是小時候老家通往嘉義市區唯一的橋樑;1959年,在八七大水災中被沖毀了,臨時只能以竹筏渡溪。
猶記得有一次生病,母親在腳踏車前的横槓上,置放了一張藤製童椅,載我去市區內看病。小孩子不知生病為苦,反而覺得去看病是有趣好玩的;看完醫生,母親會再帶我去市場吃一碗切仔麵,那時我才曉得人間有這樣的美味。小孩子無知,只想著生病原來有那樣的好處,一心想生病,即使打針也會很勇敢的説:「不痛,我不怕」,心心念念為的就是那一碗麵。
(註)切仔麵。黃色油麵的湯麵,搭配蔥、豆芽菜與油酥(或肉臊)的台灣小吃。
初中念天主教輔仁中學,就在橋的市區那端,下課後肚子很餓,身上又少有零用錢,有時候會和同住鄉下的同學兩個人一起湊出一塊五毛錢,到學校對面一位老芋仔開的店,兩人合吃一碗「外省仔麵」(陽春麵)湯麵裡還有兩塊肉片,好滿足。那名和我合著吃麵的同學,也成了此生的至交。
(註)老芋仔。指二次大戰後,從中國各省份移居來台的外省軍人。
(註)外省仔。相對應為本省人。外省人是二次大戰後,從中國各省份移居來台的人的總稱,以此區隔日治時期以前即居住於台灣的本省人。
過了軍輝橋就是中埔鄉境內,以前都是農地,現在大概是全縣人口最密集的地區。起先只有一小排透天厝,其中有一家叫「黑美人酒家」,是當時有名的地下交際場所。有一次父親在?面談事情,家?來了貴客,母親要我去找父親回家,憨頭憨腦的我一進去就嚷著要找父親,卻被叫進房間,父親朋友給我一瓶小汽水,要我趴在桌上不要抬頭看,趴著又沒有吸管怎麼喝?只能含著汽水瓶「乾著急」。長大了才知道為什麼大家叫我不要抬頭看,當時他們應該也別忘了要給我一副耳塞才是!
再往南走就是往阿里山和關仔嶺的三叉路口,母校「和睦國小」就座落在附近,而我就是這裡的第一屆畢業生。小學時這裡只有兩三戶農家,現在已經是最熱閙的地方了。
再往關仔嶺的路上,原是兩側木麻黃的石子路,寬度僅容會車,平常塵土飛揚,下雨就泥濘不堪,卻是我們上小學的「康莊大道」(現已再拓寬成四線道)。再穿過曾經是台糖小鐵道的道路,才回到了老家。那條糖廠小鐵道,是早期運輸採收甘蔗的重要工具,家?附近是個集運站,也是冬天甘蔗採收季節小孩子最喜歡的地方,常趁著沒人看管時偷幾根回家,每當有人喊:「保警來了」就會一哄而散,那樣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,誰也不怕被抓到,還不正是為了那一份甘甜。
從家?到學校,大人步行約三、四十分鐘,小孩子走路卻像「駱駝」,拖拖拉拉,非得走上一整個小時;尤其半路上常有意想不到的把戲,偷採番茄、黃瓜或拔花生,再跑給大人追,農民邊追邊喊,小孩跑得更快,將那句「猴死囡仔」遠遠拋在腦後。
那年頭小學生少有零用錢,但窮則變、變則通,我們書包?常會藏著家?的破銅爛鐵、空瓶子或帶幾條蕃薯,半路上碰到販賣「麥芽糖」、「枝仔冰」的小販,以物易物,各取所需。物質缺乏的年代,小孩子不懂得多少價值,只求解解饞而己;而那些小販或許從中獲取了非等價的物質報酬,卻也只是圖家人的溫飽罷了。有一首歌這樣唱:「有酒矸倘賣無?歹銅舊錫簿仔紙倘賣無?⋯」,對現代人來說只是一首懷舊歌曲而不明所以,但卻是我這一代所經歷的日常情景。
(註)枝仔冰。早期年代的冰棒。
長大後經常到處旅遊,看過大山大水,也曾經過落後地區,再回想兒時何嘗不是如此?自帶板凳打赤腳上學、點油燈作功課、靠偷路邊的農作物當點心或自己作玩具,毫不覺得苦,反而樂在其中。放學回家肚子餓了,以豬油、味精加上醬油拌飯填飽肚子;以前困苦湊合的一餐,豬油拌飯現在卻成為了「美食」。到底是現在的孩子比較幸福?還是我的童年比較快樂?實在沒有真正的答案,無論如何已經回不去了。
趁著在老家過年的幾天,有機會踏遍熟悉的田地,只是這一次不是赤腳,而是換上一雙留在老家的木屐。夜晚,心情特別的沈,也記下心底的寫照:故鄉的晨曦,依舊。故鄉的夕陽,仍然。故鄉的月,不變。只是人事已非,留下的只有故鄉泥土的氣息。年,來得快,去得也急。懷念,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