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起住院醫師的生涯,現在的年輕醫師會以為我在「講古」,也可能認為我在倚老賣老,不過、走過那年代的應該可以幫我做證;比起在訓練中心服兵役時的心理壓力,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住院醫師每兩天值一班,每回值班都是通霄未睡,夜以繼日。別以為值病房班就會比較輕鬆,彼時值班一個人得要看顧四個病房,光是處理疼痛等小事就足以讓人累翻。
值班期間還得負責接新進病患,尤其是星期一將接受手術的病患,大多集中選擇在星期天入住,曾有過記錄是一個人在一天內接了五十幾個新住院病人,光是開刀前準備醫囑就已經足夠疲於奔命,更甭談還要書寫個案病歷摘要、安排各項理學檢查等;而護理人員的忙碌也絕不下於醫師。如此血汗工作,不拿錯藥、開錯刀才怪,碰到問題的病人還能説什麼?在那個年代,只能怪自己的「命」不好。
現在顯微手術對整形外科醫師來說已是家常便飯,操作不僅熟練,也相對迅速。然而在過去卻是不一樣的光景。1981年,當時時值今日已是大師級的醫師才剛從美國受訓回來,一個半臉發育不良的患者接受了將腹股溝皮瓣移植至臉部的手術。從早上八點進開刀房準備,很慎重的完成術前拍照、劃線作記號、消毒後開始了手術。手術是經過摘取皮瓣,再將皮瓣移植到臉部的移植過程,其間需要在顯微鏡底下接合動、靜脈。當時的我坐在大師對面,負責透過教學顯微鏡、幫忙在接合的微細血管上噴水。手術進行許久,天都快亮了,忽然聽見大師大聲地喊叫:「麻醉!麻醉!病人在動了!」我猛然清醒,其實不是病人在動,而是我「度姑」頂到顯微鏡造成的震動。
那場手術結束時已經快到了早晨六點,第二天的工作卻才剛要開始。出了手術房,匆忙趕著先去查房看自己的病人,因為七點要跟總醫師看一次,八點陪主治醫師再看一次;倒楣的是有一名患者的病況報告不清,主治醫師生氣的問我為什麼自己的病人都搞不清楚,我解釋自己六點就開始查房,病人多才造成了疏忽,主治醫師卻接續的問道:「那你六點以前在做什麼?」R1是醫師當中最小的「咖」,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吞,不敢喊苦。
值oncall班就是如此,各科急診刀一定搶著要你,而且每回必定開刀到天亮;傷口縫合、盲腸炎、神經外科的Epidural Hematoma、 腸造瘻、膽囊切除、急診開腹術等等。在R1的一年期間,幾乎無役不與,手術經驗飛快的累積,天下從沒有不勞而獲的果實,在密集的手術安排下,手術技巧也越來越成熟。
急診,是一個沒有主治醫師的戰場,R3帶著一名R1就得縱橫全場。以前公安事件多,尚未強制規定騎摩托車需要戴安全帽前,車禍尤其多,或因機器壓傷、斷指、頭部外傷者,有些甫進來便已奄奄一息,在短短半個鐘頭內全身插滿了管,氣管插管、CVP、胸管、NG、尿管等等,那時的插管技術熟練得幾乎可以一氣呵成,現在想起來也頗感不可思議。
急診的值班室擺著一排行軍床,所有值班醫師擠在一間,然而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著的,大夥兒只能偶爾偷著空檔、衣服也來不及脫地就往床上倒;於是,踏入值班室內,總有腳臭味和汗酸味撲鼻而來,久久不散。這麼說並非不敬,只是當時有名從未換過襪子、留下難忘的酸臭味的同期戰友,他敬業的精神著實令人感佩,卻在鞠躬盡瘁的幾年後罹患腦瘤走了,令人不勝唏噓。
ICU則是相對較獨立的單位,也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,或許那些病人可以看得到上帝在遠遠的地方向他招手,偶而就會出現「起乩」或「鬧鬼」的場景。因此,一名住院醫師要照看十幾位病人,不只身體疲累,精神上也承受許多壓力。唯一的福利是有獨立的值班室,抽空躺著休息時,偶而䕶士拿著病歷來坐在床邊補Order,那種場景頗微「療癒」,也稍稍緩解了緊張的情緒。
R1前半年還沒結婚,碰到沒值班的禮拜天,有時也會和未婚的太太約會。有一次上了陽明山,坐在大樹下聊天,眼睛只是稍稍瞇了一下竟也可以立刻睡去,而她說話的聲音像春雷一樣的驚醒了我,醒來,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聆聽著。
對於局外的人來說,或許很難了解那種疲憊的「睏境」。工作以外的生活就像是在劇烈的槍林彈雨後、間歇的平靜,哪怕身在壕溝內,裹著泥土也能沉沉入睡,此時已然無暇顧及其他。
婚後,持續著高壓的節奏,有次太太很疑惑的問我:「你有沒有病?」問題來得莫名其妙,答案當然是沒有,她接著問,為什麼我的內褲上有血?我才想起那是前一晚開的刀,一台緊急的開腹手術,沖洗腹腔時不慎沾到了滲出的血水。
在那個磨難的時代,曾有過猶豫退縮,但路走一半,雖看不到盡頭,卻也沒有回頭路,只能「硬頸」繼續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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